健康报:用脚去行走,用心来感受
连日来,央视“寻找最美乡村医生”活动让乡村医生这个群体受到全社会的关注。作为我国农村医疗卫生网底的“守门人”,他们真实的工作、生活状态如何?当下的村民对于他们提供的服务又有着怎样的看法?为了寻找答案,首都医科大学的师生曾走进北京东北部的乡野村民和村医间,开展了长达24天的近距离观察。不久前,记录师生们收获和成果的新书出版面世。
“24天,我们经历过两次黄色预警后的大暴雨,经历过泥石流发生前的快速迁移,又遭遇了暴雨过后的道路塌方;经历过一辆面包车乘坐10个人的‘亲密无间’,经历过与苍蝇共享饭菜的一日三餐,更经历过‘睡凉炕全凭火力壮’的潮湿睡眠……当然,我们也经历了在天然氧吧里自在呼吸的惬意,经历了调研考察后每天睡前切磋交流的愉悦……”在首都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与教育学院院长王晓燕眼中,这24天的历练和收获,实非一本书所能承载。
去年年底,一本28万字的观察手记《雨润圆荷——医改背景下农村卫生实地观察手记》最终出版。首都医科大学2009级社会医学与卫生事业管理专业研究生宋晓霞说:“在多次深入农村进行实地调研后,我懂得了用脚行走,用心感受。”
2011年7月,首都医科大学“医改背景下的首都农村卫生人力资源配置研究”课题组一行21人,带着简单的行囊开始了在北京东北部与河北毗邻的远郊区县3个乡镇的实地观察。他们走访了大大小小30个行政村,与27名乡村医生和108名普通村民朝夕相处,力图在乡村生活的柴米油盐、农耕养殖,行医就医的日日炊烟、天天复始的生活表象中,挖掘乡村社会对村级卫生人力资源的需求。这种近距离观察,用王晓燕的话来说,就是“换上一副农夫的眼镜去发现问题、解决问题”。
在她看来,她能做村医,也是几世修来的
课题组成员李亚明观察的是一位61岁的村医。她黑黑瘦瘦,满脸皱纹,还有点驼背。村医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,村民都说那时候的她白白胖胖,和现在判若两人。7年前的一天,村医的丈夫因车祸突然去世,100天后,她大女儿又因煤气中毒去世。在接踵而至的打击面前,村医开始信佛了。没有患者的时候,她就在诊室里念佛。她感觉念佛后工作比以前顺利了。就算患者态度不好,她也会先想想自己哪里做错了。
每个月800元的补助,是村医一家唯一的固定收入。但身为医生,每天都要治疗病人,有时还会遇到抢救的情况。每到危急时刻,她不仅要快速控制住患者的病情,还要判断出最稳妥的方法。一次,一位老太太从县医院拿了药回来请她输液。她看了看,觉得老太太情况不太好,可能承受不了输液的副作用。另外,她又想到最近电视节目上播出的一起医疗事故,一时间就没同意给老人输液,建议去大点的医院看看。老太太回家不多久就吐血了,吓得一家人大哭起来。了解到这一情况,村医出了一身冷汗:多亏没同意输液,要是在输液过程中病人吐血,她一定是脱不了干系的。
“尽管风险每天都有,但就在平常的工作中,村医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。”李亚明说。村医跟她说起一件事:一天,两个孩子在村卫生室的院子里玩跷跷板,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被一旁的铁棍子戳到胸部,出现了严重的憋气。这时,孩子们马上往卫生室跑来,叫村医帮忙。她帮孩子按了人中和颌骨穴后,小孩明显感觉症状减轻了。之后,她又招呼孩子的家长送医院治疗。讲到这一段经历时,村医欣慰地告诉李亚明:“连小孩都知道有事要赶快来找我。大家心里,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依靠。”
“她很珍惜这种作为医生的体验。在她看来,能当医生本身就是一种福分。”李亚明说,“她给我讲了一个佛经里的故事:有个人一心想当医生,修炼了7世才最终成为医生治病救人,为大家解除痛苦。在她看来,她能做村医,也是几世修来的。”
医患关系本质上是一种道德关系
在村医的带领下,课题组的张晓荣和李珑来到一户低保村民家。家里的女主人在2007年突发脑出血,此后她半身不遂,只有在老伴的扶持下才能走路。
现在,看病是这一家人最愁的事。对低保户国家有政策,即除了新农合报销的比例之外,还可以再报销一部分,但必须是在政府购买服务的村卫生室等机构才行,而他们村的卫生室没有政府购买服务的。这意味着为了省钱,老人每次看病都要去更远的地方拿药、输液,有很多不便。
“你们在村医家呆过吗?”老人闲聊时问起张晓荣。在得知这些城里来的医学生在村卫生室已经考察3天后,老人就问起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,就是只要有人买药,村医都会用验钞机验一下来人给的钱。老人说刚开始她觉得很别扭,特别是村医拿起钱放进去那会儿,她浑身都不自在,觉得乡里乡亲的,怎么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呢。村里慢慢变富了,但乡亲们之间的亲情却变淡了。
“梁漱溟先生曾说过,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伦理本位的社会。今天到了村里,终于信了。”当听到一位女村医谈及自己对医患关系的理解时,课题组成员孙咏莉、宋晓霞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。
这位年届五旬的女村医和村民有着非常熟络的交往互动。她说,村医的德行、在村里的为人处世十分重要。“医患关系最本质的关系是道德关系,其次是邻里关系、诊疗关系,最后是亲戚关系”。孙咏莉感到:“她跟我们说话,就好像跟街坊邻居聊天似的,说起村里人还能指名点姓的。我突然体会到一种与医院完全不同的人际交往方式,一种熟人式的、完全开放的接纳方式,而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冷漠而客套的交际方式。”
在3天的观察中,孙咏莉发现,一位病人是来拿创可贴,一位是拿葡萄糖,都是简单的拿药。村医说,以前她每天的业务量可以达到20~30人,现在只有2~3人,她的身份从一个享誉全村的医生渐渐变成卖药的,村卫生室更多地成了药房,而不是村民寻医问药的地方。看到村民从别处看病拿药,虽然她一再说“也很正常”,但她的眼神却分明让孙咏莉感到,这一行为深深地刺伤了她。
课题组成员彭迎春、孙冬悦在观察中发现,每天都有人来找村医拔罐。他们目睹了村医娴熟的走罐技巧及患者拔罐后轻松、感激的表情,更惊诧于每次拔罐后,村医都分文不取。村医说:“做村医,不能事事把钱看得太重,否则老百姓对你有意见。”
在观察中,彭迎春还发现,村医工作非常认真细致。村卫生室的药房里并列的两扇铁皮药品柜,上下左右四扇门上分别写着“零差报销”、“零差不报销”、“非零报销”、“非零不报销”,不同类别的药品在各个柜中摆放得极为整齐。
若不能在村民中建立信任,村民也不会找他看病
在紧邻京承高速公路的一户村庄中,课题组成员刘亮、赵然深入一户农家进行了为期一天的观察。村民是否具有隐私意识、村医是否会注重保护患者的隐私是他们在观察中特别留心的地方。
农家的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妇女。她说:“我们农村大部分人没什么隐私意识,但现在的年轻人可不一样了。他们手机不离手,还常常担心别人看到手机里的内容,即使是自己的父母或兄弟姐妹也不行。”聊到村医对患者隐私的保护,她觉得“还行”,因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,几个人同时在一个门诊室坐着,听见也就听见了;打针时也有专门的房间,并且用门帘隔着,外面的人看不见。“我们也希望能规范些,像大医院那样排队叫号,但目前很难做到。”女主人快言快语。
“她的这一番话提醒了我们,我们或许对农村人的隐私意识有一种误读。”刘亮说。比如在村卫生室看病,村民只是行为上可以接受许多人同时看病,但多数人还是希望能有更好的条件。刘亮认为,隐私权得不到保护,一方面是意识不够,另一方面还与技术设置有关。从长远来看,村医保护患者隐私权的意识必须增强,因为村医的执业行为必须跟上时代的步伐,否则就可能被时代淘汰。
在和另一位年轻村医交流时,刘亮问:“在农村行医,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村医回答有两条:一是服务态度好,二是技术水平高。刘亮又问:“倘若这两条只能选其一呢?”村医不假思索地回答“服务态度好”。因为在农村,技术水平高固然是优势,但倘若不能在村民中建立信任,村民也不会找他看病。“村民的观念一时难以改变,村医需要适应并慢慢去改变,绝不能冒进。”刘亮说,“这位村医的回答让我突然想起,前些日子在别村考察的时候,发现村医竟然穿着白大褂在给村民看病。村医穿上白大褂看病在村民看来都是不太能接受的事,但对这位村医来说,他已经前进了一步,因为他已经把这看做一种工作习惯,村民们也普遍接受了这样的做法。看来,进步的空间不是没有,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愿意作出改变!”
告别浮浅与浮躁,关注民生与公平
对课题组所有成员来说,这24天都是难忘的。彭迎春说:“我们在观察中,发现很多村医在没有充足的医疗设备和器械的窘境中,在没有经历规范系统的岗位培训的现实下,用自己兢兢业业的服务态度、倾心尽力的服务精神和较为熟练的中医诊疗技术,一直在坚守。他们在村中受到的爱戴和尊重既在我们意料之外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宋晓霞说,在课题研究的过程中,她最大的收获就是逐渐意识到一名年轻人应当担负的责任。“我们这些医学生一直成长在校园中,知识的来源以他人传授和书本经验为主,经历简单、浅薄,缺少对生活的直观感受和丰富体验。这次深入农村的经历成就了我在科研学习中近乎蜕变式的成长,更让我领悟到面对平凡工作与职业理想时,态度所具备的重要力量。”
“在这个充满机遇、挑战、诱惑、浮躁的社会里,教师除了对生命、对学术负责外,更应该身体力行,率先垂范,教育学生如何告别浮浅与浮躁,关注民生与公平,做一个有良知、有责任感的卫生事业管理者。”王晓燕如是说。
( 《健康报》2013年1月18日 五版 记者 谭 嘉)